她误入仙境,仅仅一瞥,便如烙印般深刻心底,从此魂牵梦绕,难以忘怀。
岁月流转,待再度重逢,他已非昔日栖于千年梧桐之巅,风华绝代的少年郎。
微风再起时,那张曾颠倒众生的容颜,是否依旧?
一
阳春三月,江南烟雨蒙蒙,细雨如织,为大地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。不记得是哪一场细雨绵绵,让人猝不及防地湿透了衣衫,只记得那日归府,玉白便再未醒来。我冰凉的手掌轻轻拂过他的眼帘,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府中上下悲戚的哭声。
“少奶奶……”
身后,几个丫鬟仆人零零散散地跪着,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几分惶恐与不安,生怕触怒了我。
“为我更衣吧。”
丫鬟低着头,捧着干净的素衣候在一旁。我踉跄起身,心中空落落的,仿佛被掏空了一般。再迈出一步,只觉一阵眩晕袭来,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,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屋内檀香缭绕,香气适中,既不浓郁也不淡薄,或许正是这股香气让我得以安眠。角落的蜡烛已燃尽,不知我沉睡了多久。
“来人。”
门外守候的丫鬟闻声匆匆而入,“少奶奶,您醒了。”
“现在何时?”
“已过卯时。”
“这檀香……”
“叶公子……来了。”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终不敢直视我。我整个人瞬间僵住,叶公子?叶安尘?他怎会在此刻出现?又或者说,他终于肯现身了。
“公子还在旁厅等候。”
我回过神来,冷笑一声,“怎地如此不知好歹。”
丫鬟吓得肩膀一缩,以为我在指责她,带着哭腔道:“我劝公子先走,他不肯,说要等少奶奶醒来。”
罢了,我挥了挥手,不再多言。整个府中死气沉沉,人人皆言段府中了邪,遭了报应,才落得如此下场。昔日的辉煌不再,段府门前更是凄凉,路过的行人皆匆匆而过,仿佛几具腐尸般令人作呕,不愿多看一眼。
“段府的衰败,你也亲眼目睹了。”我看着叶安尘,语气平静地说道。短短三月未见,再见时,却仿佛隔了几个春秋。
他轻摇纸扇,半晌才开口,“委屈你了。”
我不屑一笑,“委屈?叶安尘,你若真心待我,又怎会眼睁睁看着我嫁入段府?”
说出这话时,我心如刀割。一个注定不会为任何红颜驻足的翩翩公子,我却偏偏对他动了真情。
眼前的他,眉眼如画,曾是我全部的尘世繁华。他不顾我的一片深情,只残忍地将它变成残垣断壁。
他面无表情,最终说道:“你不容易,段老爷、段夫人相继离世,如今段少爷也走了,段府上下全靠你支撑。”叶安尘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你跟我走吧。”
听闻此言,我只觉讽刺,笑出声来,“走?叶安尘,你真是太残忍了。”我闭上眼睛,说道:“嫁入段府不过三月,所有人皆因我而死,这世间还有何处能容得下我?”
世人皆言我是被诅咒之人,身边的人迟早会遭殃。丫鬟仆人逃的逃、走的走,剩下的这几个……玉白也已离去,这段府恐怕很快就会变成一座空府。
“我不跟你走,既然我已嫁入段府,便要与它共存亡。”我语气坚定。
叶安尘脸上露出少有的急切之色,“兮湘,你不明白。”
“不明白什么?叶安尘,你既然已经离开,又何必再回来?”
叶安尘不顾我语气中的冷嘲热讽,只道:“你可曾听说过月娘?”
“月娘?”我重复道,我当然知道她,她是一个传奇。当战火硝烟散去,她隐身于央城之中,不再理会世俗纷扰。而这天下的盛世安宁,正是她带来的,“她与我何干?”
“我带你去见她,你自会明白一切。”叶安尘说得诚恳,我心中却疑虑重重。央城隐匿于繁华尘世之中,无人知晓其所在,叶安尘却如此笃定,“她能救你。”
我不知道这世间谁能救赎谁,我所有的惶恐与不安都被我强行压下,因为我深知自己是一个灾难。左边锁骨处那抹耀眼的红凰开始蔓延至每一寸肌肤,从小小的图案迅速变大,如同烈火般灼烧着我的皮肤。就是从那时起,身边的人开始莫名其妙地死亡。
我夜夜难眠,和衣而睡,常常被噩梦惊醒,在无人的角落失声痛哭,在人前却强作镇定。所以当叶安尘说月娘能救我时,我心中的阴霾仿佛出现了一丝光亮,我期盼着它能引领我走出黑暗。
“你究竟知道些什么?”
“不管我知道什么,兮湘,我不想再失去你了。”叶安尘语气温柔,伸出修长白皙的手,掌心与我相对。他牵起我的那一刻,我想,叶安尘或许就是唯一能救赎我的人。
二
坐在眼前的女人,年过四十,依然风韵犹存,一举一动都带着慵懒的说不出的妩媚动人,不难想象她曾经有多风光。
“兮姑娘,”月娘轻抿了一口茶,笑靥如花地看着我,“可喜欢这里?”
央城,湖光山色交相辉映,绿树成荫,宛如一个幽静而秀美的世外桃源。“很美,”我由衷地赞叹,“兮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。”
月娘淡然一笑,“我见过。
她说这话时眼里清清楚楚流露出旧事的模样,付之一笑,似乎已经不重要了。“天下人都说是我拯救了苍生,但只有我自己清楚,如果没有长魂,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我。”月娘的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,缓缓开口,“兮姑娘,要说起你的事,还得从头讲起。”
美丽的传说总是令人心生向往,尤其是关于凤凰的传说。花月央对此神魂颠倒,常常缠着父王讲述凤凰的故事。作为一国之主,父王被繁重的政事缠身,只能匆匆几句带过,告诉她凤凰落泪时,便可实现一个人的愿望。
这样的日子久了,凤凰的事被花月央搁浅在脑后,她只专注于学习琴棋书画,在懵懂的年纪,她渐渐明白父王脸上的愁容是因为国家和天下百姓。那天,父王摸着她的头发,叹出一口气:“父王对不起你母后,对不起你。”花月央不懂父王为何道歉,只知道敌国不再来犯,全国都在庆贺。
第二天,她懂了,一张张欢笑的面孔在她脑中炸开。她站在城墙上,小小的身影望着远处,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肩膀,以前她觉得倍感安全的手掌,却是将自己推往深渊的罪魁祸首。
“月央,该走了。”
花月央感到委屈,可是她哭不出来。她又如何能不感到委屈呢,远赴他国,用她一人来平息将要吹响的战争。离开所有熟悉的一切,去一个陌生的环境,做“囚犯”。
“走吧。”父王牵着花月央的小手,将她送上轿子。从始至终,花月央都没有说一句话。小小的她已然明白,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。
从楼南到西唐,路途遥远。尽管楼南国王派了众多护卫,但路上还是出了意外。胆大包天的山匪得知楼南的小公主要被送去西唐做俘虏,早已守候多时。花月央听到轿外的刀剑声,吓得不敢出声。很快她让自己冷静下来,挑起帘子看了看外面,只见外面杀得正酣。她想也不想,立刻跳出轿子,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。
正巧被山匪看见了,提着砍刀就追了过来,花月央呼哧呼哧跑的直喘气,脚下一不小心,掉进了一个坑里。滚了几圈后,花月央只觉得浑身酸疼,下面黑漆漆一片,什么都看不清。就在这个时候,忽然亮起了一片光,花月央在这片亮光中抬起了脏兮兮的小脸,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。
五彩的亮光照亮了整个地下空间,等光芒渐弱,花月央终于看清了光芒的源头——一幅壁画。她使劲眨了眨眼,被眼前美丽的画面所迷惑。闭目吹箫的白衣少年坐在枝桠间,身体舒适地靠在树上,他的脚底下郁郁葱葱,百花齐放。天空特别澄澈空灵,不远处的瀑布波澜壮丽,流至小溪上,悠悠烟水,美不胜收。她似乎能闻见花香四溢,听见溪水潺潺流过。
花月央目不转睛地盯着看,一眨眼间,惊讶地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动了起来。微风拂过,吹起脚边的杂草,也吹开了少年的眼睛。
他望了过来,眼神清澈如一汪清水。花月央直愣愣地看着这个美少年,半晌才出声:“哇!神仙!”
彼时,白衣少年站了起来,站在树枝上。听闻这一句,他微微一笑,风吹起少年的墨发,花月央脑中的花仿佛全都盛开了。从此以后,她再也没有忘记这个笑容。
“你是谁?”少年飞至花月央的面前,低下头看她,竟笑了出来,“真脏。”
说罢,他用手温柔地擦拭着花月央脸上的污点。他的眼里尽是温和的笑意,墨黑的瞳孔专注地看着花月央。他的指尖微凉,花月央听见自己的声音:“花月央。”
“你是怎么到这里的?”少年微皱起眉头,似乎感到很疑惑。
“我……我摔了进来,然后……忽然亮了,看到一幅画……不知道怎么,就出现在这里了。”花月央说得有些语无伦次,完全想不明白那幅画怎么就动起来了。
“你是……人类。”少年有些不确定地开口。
花月央歪着小脑袋,看着这个好看的哥哥,点了点头。
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,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末了,他牵起花月央的手,“跟我走。”
三
这仿佛是一座漂浮于云端之上的繁华之城,烟水缭绕,波澜壮阔,云层之间似乎蕴藏着千变万化的传奇故事。九霄之上,绚烂的美景转瞬即逝,悠扬的歌声久久回荡,这山水之间,恍若一处遗世独立的仙境。
“你说区区人类居然闯进了我们的圣地?”花月央躲在少年的身后,只露出半个脑袋怯怯地看着对面双手插腰长得过分漂亮的女子,她的眉眼微微上挑着,好像对此很不满意。
“并非如此,是圣地选择让她进来的。”少年微笑着,没有丝毫动怒。
“长魂,圣地是人类禁止踏入的,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。圣地绝不会选择让人类进入。”
“好了,别吵了。”坐在一旁的婆婆站起身来,仔细打量了一番花月央,说道,“暂且让她住下一段时日,我们自会观察。”
“既然你们不听我的,迟早会后悔的。”女子语气平静而坚定。
这里是仙境,是凤凰栖息的圣地。花月央终于记起了小时候对凤凰的痴迷,她回想起那个关于凤凰的传说,问长魂那是否真实。
长魂说,凤凰是骄傲的神鸟,是没有眼泪的。花月央半信半疑,怎会没有眼泪呢?难道凤凰不会感到悲伤、痛苦和失落吗?长魂只是笑笑,宠溺地抚摸着花月央的头发,什么都不说。
花月央常常陪伴在长魂身边,与他栖息在千年梧桐树上,聆听他悠扬的箫声,闭着眼睛,恬静而舒适。花月央从未听过他唱歌,但他会展开翅膀带着她翱翔于九霄之上,坐在云朵的顶端,静静地俯瞰这尘世的繁华。
她说:“长魂哥哥,我们就一直这样在一起吧。”
他说:“好。”
然而,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。那天,凤凰齐飞,满天绚烂。长魂的白衣被鲜血染红,他牵住花月央的手,化身为凤,带着她穿越云层,直至冲破天际。长魂化为人形,微笑着,说了再见。
花月央被温柔的光环包围着,直直坠落,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什么,就这样松开了手。
醒来时,屋子里空无一人。花月央感到口干舌燥,呼唤了几声。候在门外的人听到动静走了进来,看到花月央醒了过来,便大呼小叫地喊道:“醒了,醒了,楼南公主醒了。”
不过片刻,花月央水还未曾喝到一口,屋子里就围了不少人,花月央有些害怕,正不知所措的时候,大家忽然都自动让了开来,床前站着一位约摸二十岁上下的男子,眼神偏冷,不怒自威。两旁的侍女低着头,先前还议论纷纷的,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花月央看着他,怯生生地往后面缩了缩。男子摆了摆手,不一会儿,手里多了一碗汤药。他长袖摆动,将汤药递到花月央面前,冷冷地说道:“喝了。”
花月央哪敢不听,接过碗咕咚咕咚地就喝了下去。这汤药温度适中,只是苦涩异常,难以下咽。男子点了点头,脸色有些舒缓,挥了挥手,把侍女都遣走了。
“你知道本王是谁吗?”
“西唐大王。”
西唐大王点了点头,“你好好休息。”说罢,转身就要离开。花月央却忽然叫住了他,“西唐大王,我……是怎么到这里的?”
西唐大王侧了侧脸,语气没有丝毫起伏,“你晕倒在劫匪的路上,是本王的人把你救回来的。”
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合上,花月央呆呆地看着那一抹光亮被吞噬,就像是一个缓慢消逝的画面。她想起长魂的那个微笑,她发誓,一定要找到长魂。
西唐大王请了师傅教花月央学习。花月央聪慧乖巧,日子久了,西唐大王对她渐渐宠爱有加。他会对着她笑,那偏冷的眼神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展现出温柔的一面。
花月央问他,什么时候会放她走。
西唐大王说,等你长大的时候。
后来,他的眼里慢慢多了些沧桑,可看她的眼神依旧不变。他看着花月央长大,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子,一颦一笑皆带风情,一眉一眼皆是柔情。她已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,无人能及。她以为自己长大了,他就会如当初承诺的那样放她走,可他终究还是自私了一回。
他站在花月央的身后,一字一句沉稳有力,甚至没有感情,“月央,你将成为西唐的妃,我的妻。如若不从,楼南将不保。”
花月央看着西唐大王,恨恨地说道:“卑鄙。”
为了楼南,花月央忍辱负重地答应了。那晚,她身着一身凤冠霞衣,站于城墙之上,望向楼南的方向。她还记得当初在楼南城墙上,小小的身影眺望他国,如今站在西唐城墙上,眺望自己的故乡。
她笑笑,倾城倾国又如何,跳到这城墙之下后,他日也不过白骨一堆。纵身一跃,西唐楼南皆是梦罢了。她看见西唐大王来不及抓住自己的手,伴随着那最后一声“月央”,消失在自己的瞳孔中。她闭上了眼睛,一阵风拂过,衣袂发丝随风乱舞。下一刻,花月央惊讶地发现自己被带着飞了起来。等她看清是什么东西时,疑惑、震惊、开心一一掠过她的脸庞。
“长魂哥哥。”
四
穿过层层夜色,花月央落在徐徐飘动的帷幔中间,月色像是满腹诗书的秀才,带着诗意般的朦胧散落下来。帷幔像是柔软轻盈的女子在跳舞,给这样的夜色添上了更多的美丽。
吹箫声响起,花月央呆了一呆,随后挑起帷幔,慢慢走着。她并非未曾想象过与长魂重逢的场景,只是时光荏苒,她一度认为自己对于长魂的轮廓已经模糊到不行了,甚至怀疑能否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他。
石碓之上,他一脚屈膝而坐,和记忆中的长魂重叠,依然是闭着眼吹箫的模样煞是好看,红衣墨发。微风猛烈,似乎吹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时间。
萧停,长魂睁眼,虽仍是温柔,花月央却觉得那眼里少了些什么。而他的微笑,带着些许邪魅。他已长得蛊惑人心,而她已是风华绝代。
“月央。”长魂远远地看着她,叫了她的名字。
“长魂……哥哥。”花月央嘴唇微微翕动,“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?”
长魂起身,飞至花月央的面前,轻握起她的掌心,专注而认真的凝视她,“月央,你愿意做我王妃吗?”
花月央眼里带着疑惑,长魂轻笑起来,“月央,我已经是圣地的王,百凤之王,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你了。”
他说话的语气极其的温柔,花月央即使有种种的疑问,也终是没有问出口,这些年,究竟发生了什么?她把掌心交予长魂的掌心里,十指相扣,她相信他,是因为,她心里有他。
长魂带着花月央飞至半空,夜风吹拂着他们的发丝,交织在一起,两人相视而笑,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彼此。
“长魂哥哥,这次,我们还会分开吗?”
“不会了,月央,从此往后,我不会再让你离我而去。”
声音渐消于风中,这一刻的承诺已让他们成为了永恒。
云朵袅袅婷婷,缭绕弥漫在山水之间,圣地一如从前般如同仙境。长魂坐在王位上,以睥睨天下的姿态,傲视着一切。王位之下,百凰千凤簇拥。花月央远远地看着,觉得此刻的长魂有些陌生。
他不似从前般展开翅膀带着花月央飞在那云端之上,常常沉默着不说话,眉眼间尽是疲惫,就算他极力掩饰,花月央还是能看出端倪。他很少有花月央记忆里的那种温和了,冷漠且无情。
花月央彻底发觉的时候,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情。圣地虽美好,却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黑暗。花月央从云端掉落下来的时候,没有任何人发现,她的身体急速下降,耳边呼啸的风声咧咧作响,视网膜内只来得及看到那一张得意的笑脸,随即匆匆而过,她以为自己命悬一线。
背后尖锐的疼痛从骨缝之间蔓延至皮肤,花月央仰头痛苦的叫了一声,紧密的汗让她的碎发贴到了脸上。花月央发现自己被柔软的羽毛包围了,在落地的那一瞬间,那些羽毛将她紧紧包裹起来,就像一双温暖的大手。她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和恐惧,一对翅膀竟然从她的背后生生长出。
正在她手足无措的时候,忽然传来一阵声响,“谁?”
花月央看到一个女子朝这边走来,等走的近了,花月央又是一呆,这女子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很漂亮的女子。她的容貌没有什么变化,只是她的眼角周围布满了皱纹,已然是个瞎子了。
“是我,花月央。”
这女子一听,表情变得复杂起来,接着大笑,“竟是你。”忽的一顿,厉声道:“你不能留在这里。”
“为什么?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花月央终是问出了口。
女子笑笑,并不回答花月央的问题,而是警告道:“小心长魂。他之所以成为凤王,是有条件的。而我变成这副模样,正是拜他所赐。”
“什么意思?长魂哥哥不会这么做的。”花月央不愿相信长魂会做出这样的事。
女子冷笑一声:“不会?我当初也不相信。他为了成为凤王,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。因为我坚决反抗,竟被处以极刑,被剥去翅膀,挖出双眼,从天空坠落。我这满身的伤痕,是给所有的凤凰一个教训:逆他者,必被诛之。”
“他为什么这么做?”
女子一愣,皱眉问道:“他什么都没对你说?”
花月央摇了摇头:“不曾说过什么。”
女子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他费尽心思成为凤王,是为了救你。”
五
“救我?”花月央凝视着自己突然长出的翅膀,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。
“十二年前,百凤千凰之所以出动,皆因你而起。你是凰之诅咒的化身,身上流淌着凰的血液,却带来了无尽的灾难。长魂为了挽救你的性命,不惜牺牲自己百年的灵力。这些年来,他一直在努力,只为确保你的安全。”
花月央闻言,踉跄地后退了几步,声音颤抖地问道:“所以,当年我才能进入圣地?”女子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“那我……难道并非人类?”花月央感到一阵荒谬,她难以相信自己身上会流淌着凰的血液。
女子缓缓坐到一旁,开始讲述起一段尘封的往事。
大约二十年前,有一只绝美的凰,她的光芒连日光都无法比拟,永恒的星光和月亮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。她常常坐在云的边缘,凝视着人类的世界,渐渐地,她爱上了一个凡间的男子。然而,圣地亡祖在仙逝前曾立下规定,凡圣地之凤凰,不得爱上人类,否则将被驱逐出圣地。但她却不顾这一规定,毅然决然地来到人间,只为能与心爱的人相伴。
在楼南城中,她以一首曲子名扬天下。凌琴阁下,宾客满座,人们慕名而来,只为聆听她的琴声。那位男子也来到了这里,白色的帷幔遮挡了视线,随着帷幔的轻轻摆动,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如水般含羞的眸子。她半遮面纱,从未有人能一睹她的真容。
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看过来的目光,男子隔着一层帷幔笑着,他的眼睛仿佛装满了星星,闪烁着光芒。
意料之中的,一曲终了,她请了他上楼。她先是行了一个礼,“公子。”丫鬟端来上好的茶水,退出去,掩了门。
她的手微微抬着,斟着茶,问道:“公子觉得离姬的琴艺如何?”
男子接过离姬递来的查,微抿了一口,只评了一个字,“妙。”
离姬微微一笑,取下面纱说道:“离姬的歌声比起琴艺要好上百倍,想请公子伴奏可好?”
男子点头应允,从袖口拿出一管笛子,悠扬的笛声随即响起,离姬和着笛声唱了起来。歌声婉转缠绵,犹如天籁之音。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,窗纱随风摇曳,从此,男子成了凌琴阁的常客。时而,离姬会陪伴在男子身边为他磨墨,男子则执笔为她画像,并在画像旁题下“尝矜绝代色,复恃倾城姿”。
春去春回,花谢花开。男子带来一个消息,他要成婚了。那时他是楼南的皇子,身负家族重任,身不由己。他说女子的父亲在宫中有一定的地位,是位大官,可助自己登上王位,等他君临天下之时,必会娶她为妻。
一年后,他的妻为他产下一女,因难产,薨。因为那位大官贪污罪证确凿,使他的处境十分的艰难。就在他绝望之际,无意间得知了离姬是圣地之凰,而凤凰落泪时,就可实现自己的愿望。
他对离姬说:“为了得到王位,我要你的眼泪。”
刹那间,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。离姬嘴角挂着笑容,一抹鲜血从嘴角溢出,顺着下巴滑落。她的手紧握着他的手,而他的手里紧握着匕首,深深地插在她的身体里。他的掌心沾染了她的鲜血。
离姬笑得疯狂,她的心在那一刻疼得难以言喻。一股苦涩的液体从心底涌上眼眶,落在楼南皇子的手上。她曾以为凤凰不会有眼泪,现在她明白了,凤凰一生只有一滴眼泪。当这滴眼泪落下时,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。
浴火重生后,灰烬里会诞生一只新的凤凰。她一直在等他来娶自己,可最终,他要的还是这江山。离姬恨啊,她说:“我化为怨恨,附于你孩子身上,结为诅咒,将来你这江山必将哀鸿遍野,生灵涂炭,你也将不得好死。”说罢,离姬化身为凰,熊熊火光在她身上燃起,她在这火光中化作一道金光,灰烬散去,楼南皇子发现自己的孩子身上多了一个凰的形状的图案。
这不久,楼南皇子登上了王位成为了楼南大王。
故事讲完后,花月央喃喃地问道:“我就是那个孩子?”
女子点了点头说道:“没错,你是人类,但身上却流淌着离姬的血液。”
花月央目光呆滞地回想着儿时缠着父王给自己讲凤凰的故事的情景。父王总是以政事繁忙为借口推脱,现在想想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慌张情绪,花月央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。
“这个诅咒,没有办法破除吗?”花月央问。
女子嘴角扬起一抹神秘的笑,“有。”
“是什么方法?”花月央急切地问道。
“你知道什么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吗?”女子问了一句后笑道:“要么你死,要么……啊!”
女子话还没讲完,忽然一个身影到了眼前,在花月央瞪大的眼睛下,长魂眼神冷漠,无情的扼上女子的脖颈,下一刻,女子在他的掌心化为尘土。
他的眼神狠利异常,花月央吓得脚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,长魂一步步接近,抓住她的手腕,花月央蹙眉直视着长魂说道:“告诉我,这不是真的。”
“你这是在自欺欺人。”长魂的语气冰冷至极,彻底击碎了花月央心中的幻想。
她看着他,发现他的眉眼已不复往日的温柔。“你没有必要为了保护我而牺牲这么多……”
“这跟你没关系。”长魂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。他抱起她的腰,带着她往上空飞去。花月央眼神低垂,心中五味杂陈。长魂的怀抱已不再让她感到温暖,而是透出一股刺骨的寒意。
六
花月央的翅膀长出来后,长魂开始教她怎么飞翔。她常常心不在焉,对自己是凰之诅咒的事十分在意,她一直在想那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代表了什么含义,而长魂从来都不给她答案。
自那次云端坠落事件后,那个神秘女子再也没有出现过,生活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当花月央终于能够自如地收放翅膀时,长魂向她提出了成亲的请求,她答应了。
婚礼当天,花月央身披彩蝶华裳,衣摆脱落在地,长长的划出一道弧度,随风摇曳。长魂在风中对着她伸出手,带着极尽温柔的笑意,花月央嘴角笑着,朝着他跑去,四周的花瓣随风飘落,轻轻落在两人的肩头。长魂紧紧抱住花月央,两人相视而笑,缓缓旋转着。随后,他带着她飞上了九天之上,百凤千凰环绕在侧,吟唱着古老而悠远的歌谣。
他们笑着,幸福溢于言表,长魂说,“月央,我没有遗憾了”。
花月央的笑容忽然凝固了,长魂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,眼神充满柔情,“月央,只有凤王的眼泪的才可以解除你身上的诅咒。”
明明……明明长魂就站在她面前,可她眼睁睁的看着长魂清澈的眼神里晕出水色,泪珠在眼眶摇摇欲坠,嘴角却带着笑意,就这样滴落下来,落进长魂早就准备好的小玉瓶里。
花月央忽然就记起了,鱼与熊掌不可兼得,要么自己死,要么长魂死。
她瞪大了眼睛,看着长魂带着最后一丝笑,闭上了眼睛,他双手张开,仿佛想要给她最后一个拥抱。然而长魂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,半空中燃起了熊熊烈火。
不!”花月央绝望地大喊一声,展开翅膀直冲而下,她的视网膜内还能看到长魂朝她伸出手,她这么用力的朝他飞,却再也没有一个拥抱了。长魂的轮廓那么安详,在烈火中,他化为凤,最终变成一地灰烬。
“啊……”花月央用手狠狠一抓,却连长魂最后的衣角也不曾抓住。花月央终于崩溃地痛哭起来,泪水如泉涌般滑落,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乌云密布,下起磅礴大雨。在灰烬中,一只浴火重生的小鸟依偎在花月央的身边。
她用手捧起它,喃喃道:“长魂……”而它睁着懵懂的眼神看着花月央,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悲伤,轻轻地用脸蹭了蹭她。
凰之诅咒终于因为花月央情绪的崩溃,而开始了。凤凰落泪时,便是愿望实现之时,也是凤凰生命到了尽头的时候。而被诅咒的凤凰,落泪时,便是诅咒开始之时。
这一刻,凰之诅咒终于因花月央的情绪崩溃而触发。凤凰落泪时,愿望得以实现,同时也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刻。而被诅咒的凤凰落泪,则标志着诅咒的开始。
花月央一直很奇怪,为什么自己从来都不会流泪,这一刻,她终于懂了,她落下来的泪,只会带来灾难。
花月央原本绚烂的翅膀变成了黑色,她站在圣地之中,黑发随风飘动,她展开手对着天狂笑不止,圣地因她的愤怒而动荡不安,凤凰四处逃窜。花月央捧起小鸟,笑了笑,带着它离开了圣地。
她找到了央城,将长魂的眼泪珍藏起来。央城空无一人,她希望这样就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。她心已死,只精心照料小鸟,朝夕相伴。
在央城住了几日后,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抱着一个婴孩突然造访。他看到小鸟后嘴角扬起了然的笑意,再指指花月央说:“这新生的生命也迟早会被你的诅咒害死。”
花月央浑身一颤,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原来这老者是一位仙人,只道:“我能破你诅咒,只是他日,你需将凤王的眼泪拿出来。”
花月央点了点头,算是答应了。仙人掌心微光一闪,花月央只看到一道红光一闪而逝,渐渐进到婴孩的体内,在她的锁骨上形成了一个凰的形状。
仙人说道:“你的诅咒已经解除。现在楼南和西唐战火连天,百姓苦不堪言。我要你去结束这场战争。”
等花月央到了西唐,才发现这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很久了。往日的繁华不复存在,到处都是破败的景象。离姬当年的诅咒一一应验。
她站在西唐大王面前的时候,花月央只感到他苍老了许多,他哆嗦的嘴唇,眼眶里慢慢盛满了泪水,“月央,我……以为你死了,我……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花月央淡淡笑着,“大王,月央已经嫁人了。我这次来,是不忍看生灵涂炭,望大王撤兵,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居乐业。”
西唐大王无力的摆了摆手,“只要你好,就好。”
花月央的身影从他的视线中渐渐消失,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她。此后,他昭告天下,将结束战争的功劳归于花月央,被人们尊称为“月娘”。
从此,花月央不再过问世事,隐居在央城之中。她将小鸟送回了圣地,希望一切都能画上句号。多年后,她拿出一个小玉瓶对我说:“兮姑娘,我的念想不过是这一滴泪水。我谨遵当年的承诺,现在它是你的了。”
我还没有从这个故事中回过神,迷茫的问道:“那只小鸟呢?”
月娘微笑着回答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
叶安尘笑意如初,牵起了我的手。
完
更新时间:2025-01-24 20:55:0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