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三月，六儿在城市里出生。
出生后不久就被爸妈带到奶奶的乡下生活。
乡里路边常有一些可怜的小家伙。
可是村子里的人要么是没发现，要么就是习以为常的将他们“放养”。
这一年令人格外的欣喜。
原本没有生气的破房子迎来了新生。
六儿被抱着进入了暖呼呼的屋子。
与此同时，他的爷爷也推着一辆三轮车回来了。
六儿奶奶坐在炕头满面爱怜。
她时不时伸手抚摸六儿被被子包裹着的小脑袋。
门外传来了六儿爷爷粗犷的声音，音调满是激动。
随后一家人就一起出了门。
眼见三轮车中有两个小东西，一黑一白。
六儿在妈妈的怀中看着那两个小家伙，于是他便认识了狗。
白色的那条没有什么精力 。
看样子年纪已经大了。
但黑色的那条看上去稚嫩迷茫。
更像是和六儿一样的新生儿。
“白色这只特老实，我把它拎起来都没啥反应。”
“它刚才和这只小黑呆在一起，我看他们挺有意思，就带回来了。”
爷爷深红色脸颊上刻满的沟壑挤在一起。
六儿爸妈都属狗。
可是他们对于狗这一类生物的反应就截然不同了。
爸爸爱狗如惜命。
而妈妈对小狗又爱又恨，
妈妈总说小时候被狗咬过有了阴影。
所以一直以来见到狗就躲得远远的。
这次也是一样。
妈妈瞟了一眼三轮车里的狗。
随后转身就带着六儿进了屋子。
六儿蜷在被子里，刚睁开的眼缝中流露出了一丝无助。
自此，这两只小狗就成了六儿家的成员。
2
白色那只狗被叫做“小乖乖”，或许它也有所不解吧。
明明它的年纪在人类当中可以算得上老年。
可是却被肤浅的人类称作这么个小气的名字。
黑色的那只自然被称作“小黑”。
小乖乖看小黑的眼神一直都有些怜悯的意味。
就像一位老父亲看着自己的亲儿子。
小乖乖确实称得上“乖”这个字。
它的沉稳的确超越了绝大部分人类。
几年如一日，它没有叫过一声。
它总是默默地跟在小黑的身后。
直到小黑敢于到处奔跑，小乖乖才逐渐冷下来。
好像在熄灭爱的生命力。
那是与六儿家庭里极度违和的冷淡平静。
三四年后。
小乖乖带着那怜悯、不屑、不舍迎来了暮日。
傍晚，小乖乖沿着六儿奶奶家西边园的围栏。
向着西边天际的红艳。
慢吞吞地走了好久好久。
小乖乖三步一回头。
每次回头的时间都要比走路的时间长。
院子中，小黑还在充满激情地吃着六儿家里人给它的晚餐。
全然不知身后的一只老狗正在走向太阳。
小黑终于吃完了。
它吊着个大肚子，也慢吞吞地走出院子大门。
不久后它开始狂吠。
声音从西边园里传来，惹得家里人都被惊了一霎。
然后家里人不约而同的走出房门。
六儿蹒跚地跟在家人后面，他的身边只有妈妈。
家人走出大门后无不奔跑起来。
六儿在刺眼的橙红色落日迎光下，他只能看见大人们的背影。
以及最远处土路尽头的一抹瘫倒在地的黑色剪影。
尽头的几个人一起蹲下身子，停顿了许久。
不久后，六儿隐约望见爷爷双手之间拎着什么。
爷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。
“当时遇到它时，我就这么拎的它，可怜的狗子……”
爷爷眼皮耷拉下来，六儿看不清他的眼。
六儿只记得爷爷的嘴角在颤抖。
有一个像破抹布的东西一动不动地静止在爷爷手中。
六儿还记得。
那抹布一样的东西被扔在西边园的土沟里。
他也再也没见过很久之前的那只白色老狗。
3
二三年级时。
六儿奶奶家的厕所还是石地中央的一个坑。
其上只用一块和坑面一样大小的木板盖着。
厕所门没有锁，小黑还不大，也仍旧被放养。
由此一家人上厕所都提心吊胆的。
说不定什么时候小黑就会窜出来吓人一跳。
有那么一天，六儿正蹲在炕上，小黑突然闯进来。
可是六儿却不像家里的那些大人一样受惊受吓。
他反而噗哧一下笑了出来：“小黑你走啊，我在拉臭臭呢，哎呀！”
小黑愣了两秒，随即转身跑出了厕所门。
六儿上完厕所后提了提裤子，一股脑冲出了大门。
小黑还静矗在大门外。
它黑浑有力的目光紧紧跟着六儿的身形移动。
小黑看见六儿来了，身子一扭便徜徉而去。
六儿跟着它走了好久。
一直这样来到了西边园。
小黑最后停在一个土沟旁，脑袋轻微地左右晃动。
舌头一吞一吐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。
园子里清冷无比。
头顶光秃秃的树枝在人的视线中交错纵横。
那一面子的树枝混杂在一起。
就像笼罩整个园子的鸟巢，没有谁可以逃得出去。
过了好一会儿，六儿才上前顺了顺小黑后背的杂毛。
两只手向小黑肚子下一抄，随即就将它环抱起来。
然后一边埋怨着它不听话老调皮，一边像赌气般地回去了。
4
实际上小黑已经快要进入中年了。
它的眼神逐渐与当年的小乖乖相类似了。
不再那么稚嫩，也不再那么迷茫。
反倒是六儿，这么多年仍把小黑当小孩子。
还总是干些不合时宜的“小孩子事”。
小黑却也总是配合着他。
六儿一叫“小黑”，小黑就一溜小跑过来。
在六儿胯下钻来钻去。
这是六儿最喜欢看到的动作。
有时六儿两腿一夹，就把小黑的脑袋卡在两膝之间。
小黑抬起头，与六儿相视。
然后又伸出舌头，表示他也很开心。
就这样，一人一狗许久。
六儿的欢声笑语未曾中断。
小黑也好似不曾感到疲惫。
它也在时刻等待着。
等待着未来。
5
又几年过去，六儿在城里上了初中。
与之前不一样的是，他们一家一星期只回奶奶家一次了。
每个星期，爸妈都会提醒六儿一些重要事情。
比如：
吃完了肉别忘了把骨头收起来，随便找个袋子装起来就行。
六儿当然明白，奶奶家的小黑还等着吃美食呢。
六儿在学校食堂吃饭都随身携带一个小塑料袋。
他把所有的骨头都收起来，不放过任何一块。
周末，六儿一家三口回到六儿奶奶家。
奶奶家大门在一个深巷子里。
车子从大路驶向巷子里时。
奶奶家大门外的狗吠声便愈加激动清晰。
六儿远远瞅见，门口的小黑正卖力地用爪子扒着铁柱。
小黑长得很大。
双脚着地直立起来和六儿差不多高了。
它好像永远精力充沛。
所以为了行人的安全不得不把它关在笼子里。
小黑习惯抓刮的那一部分铁柱都被抓掉了色。
六儿一家下车后，小黑的爪子甚至都从铁柱缝隙伸了出来。
六儿手里拿着装满骨头的袋子。
故意放慢脚步诱惑小黑。
小黑也确实经不住此等诱惑。
它伸出来的爪子胡乱地扑挠着空气。
粉舌一缩一伸，无比激动。
六儿索性也不再逗玩小黑。
他掏出一块块骨头，麻利地把骨头全都扔到笼子里的石盘中。
小黑随之埋下头把骨头叼到嘴中。
嘴边传出了咀嚼骨头的清脆声响。
六儿静静蹲在小黑的笼子旁。
他欣赏着小黑可爱的吃相。
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。
小黑吃完了骨头，抬起脑袋。
湿漉漉的棕黑色鼻头贴到铁柱上。
它的双眸与六儿的双眸相对，眸子在流动。
一并戏谑着仍旧凄冷的风。
在不知不觉中，小黑早已磨练出了狠厉。
当六儿一家人还在屋子里畅谈天地，杯酒交筹时。
它一定会盯着院子门口的每一条小路，每一条大道。
如果有人经过，它也一定会厉声吠叫，直到生人离开。
现在它的体型足够唬人了。
也正因如此，它反而更需要被放出笼子肆意奔跑。
六儿爸爸和爷爷一起去开笼子，妈妈因为害怕总是硬拽着六儿不让他出去
她总认为六儿和她一样应该远离狗。
但是这一次，六儿想起了他幼时的那回无助。
于是他甩开妈妈的手，迅速推开那一扇隔开他和小黑甚久的纱门。
坚定地跑去追赶小黑。
在过去，小黑的每一次放风都只有它自己本身在放荡。
从没有任何一个人同它一起。
可这次它半侧着身子看见了向它狂奔而来的六儿，四条腿都在颤抖。
六儿跑到了小黑的身边，小黑却不给他一丝休息的时间。
小黑不再看他，成为了六儿的领路人，他们一起离开了一直以来寄居的那个屋子。
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们，他们奔向的山路没有灯。
可他们知道，这一刻的路是多么明晃耀眼。
他们掠过了另一户人家，那户人家门前也有一条大狗，它好像听到了号召，从六儿和小黑经过的那一刻起，狂吠不止。
他们脚并脚，黑夜的路边茅草全都弯下了腰身。
身边带动而起的疾风一晃而过，它们也掩盖住了跑过的山路。
最后他们跑到了在山上的爷爷的葡萄园。
6
葡萄园的大门是一整条木栅栏。
那栅栏就像家门前的笼子铁柱。
六儿双手伸进木栅栏的木缝中，肆无忌惮地夺取着独属于他和小黑的自由。
六儿身边的那条黑狗吁喘着，它停下了，累极了。
他和小黑经过沙地留下的几道轻凹。
很快就被夜晚的风拨动沙子填埋上去了。
不曾想，所有经历会像风磨雨刷般走远。
六儿卖力地窥探着从小便一直向往的葡萄园。
其中存在过多少人的足迹。
多少鲜甜的葡萄。
多少人和自然都等候着的奇景与艳丽。
六儿没有注意到，小黑正在四处张望着。
它好像在寻找着什么。
好像是那样。
当年小乖乖最喜欢这葡萄园了。
它总是进到葡萄园，闲适地躺在井口边的郁郁葱葱的树下。
它会乘荫，会享受。
悄悄地，小黑顺着小乖乖走过的路独自返回。
那激情过后总是冷，那幸福过后总是漠。
六儿发现小黑离开，快速跟上，可他发现小黑的脑袋不再抬起。
终于，小黑带着六儿回到了家。
六儿其实不认识山路，他敢跑到山上全靠小黑，小黑总是如老马识途。
果不其然，六儿一回到家，家里人就开始呵斥他。
责怪他一个人跑夜路，他们说要是他出了事那一家人就全都要完。
六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，全程注视着小黑。
他突然发现小黑长得很漂亮。
那并不是令人心生忌惮的黑乎。
鼻侧的一条伤疤是多么的美艳，多么的英俊。
而小黑好似也感受到了六儿的欣赏，微微抬起头。
小黑深邃的黑瞳边泛着晶莹，院子门口的吊灯灯光打在小黑的脸庞上。
第二天早上，六儿一家三口从奶奶家大门口出来。
小黑在笼子里不停的嗥叫，眸子里的不舍超过了以往的每一次。
可是六儿坐上了爸妈的车往城里走。
一上车，六儿就昏睡过去。
7
又是一个星期，六儿跟爸妈又回到奶奶家。
一路上爸妈异常地没有高谈阔论，反而沉默了整个路程。
他们终于到家了，六儿手上拿着那一袋子骨头和残余的肉。
这个周他攒了太多了，他怕弄脏了车，一直都用手提着。
手指都勒出了紫红色的痕。
六儿下了车，突然怔住了———笼子空了。
六儿前一秒的所有喜悦激动全都化为乌有。
他双瞳紧缩，愕然挺立在原地。
几秒后，他一点点拖着自己疲软的双腿，一点点靠近铁笼。
他发现铁笼上的掉色处颜色比上个星期更加浅淡了。
只是，小黑呢？
上个周还和我一起跑到山上的小黑呢！？
那条鼻尖湿乎乎，总是和我一起上厕所的黑狗呢！？？
那条十三岁的狗呢？？？
小黑存在过的痕迹只在顷刻间就被完全抹去了。
顿时，六儿鼻腔的酸痛一整个炸裂开，他从未经历过亲人的离世。
他的眼眶好像承受不住那一摊涌上心头的泪水。
泪花汇在一起，顺着脸颊无法掌控地直奔而下。
六儿双眼模糊地解开那个装满了骨头的袋子。
可他的双臂双手不再受控制，那些沉甸甸的骨头洒落在曾堆积狗粪的泥土上。
“小……黑……你的骨头……每个星期……的……美食”
六儿跪在地上，完全不顾土地的脏杂泥泞。
他颤抖着用手指抠出快要陷入泥土里的骨头。
“放在盘子里……”
六儿把一块一块的骨头抠出来，将手伸进笼子里。
然后颤抖着将骨头放在那个石盘里。
可是那石盘被六儿手向下的压力震慑到了，“沙”地一下碎成了三块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啊……”
六儿喘息着，可是他喘不过来气了。
每次在要吸气的那一瞬间，脑子里的思绪就拧成一团，轰然碎裂开来。
六儿不明白，小黑为什么……
他瘫坐在地上，世界碎了，全都碎成一片零落。
“它什么时候……”
“唉，上星期咱回家没多久，小黑就吃不下饭了。”
“前天没了，应该是病。”妈妈低声念叨道。
六儿站起身，缓缓走向西边园，果然，土沟里又多了一个突兀的土堆。
两土堆并排挨在一起，就像一对手拉手的情侣。
不过它们不再动弹了。
小乖乖的小黑应该躺在一起呢。
小乖乖带着小黑长大的，小黑看着小乖乖走。
六儿看着小黑，同时和它一起长大，六儿看着小黑走。
六儿随意地抓了一把叶子，撒到土沟里。
他在那里呆坐了好久好久，头顶树枝依然交错。
还是那个鸟笼，小黑没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和郁郁葱葱。
六儿奶奶家从那时起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了狗叫声，没有了一天天的生机。
六儿将上个星期新收藏起来的塑料袋揉成一团放到了草厦子里。
他不再收集骨头。
六儿的同学给他骨头，六儿摆摆手拒绝了。
“没了。”
8
悲哀的窒息充盈着没有了狗的破屋子。
几个月过去，六儿放了一个长假。
他可以回到奶奶家住很久了，可他不想回去。
那儿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在等他了。
他倚靠在车窗边，透过布满划痕的玻璃，扫视着回家途中的一切斑驳与不堪。
远远望去。
曾经他眼中的充满活力与希望的乡村，如今已然变成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置身处。
到了地方，六儿蓦然推开车门。
可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成熟的狗叫声。
六儿神色一恍，内心被那阵不可置信的声音震惊到了。
六儿四下看看，发现那铁笼子对面出现了一个平躺在地的蓝色水桶。
水桶顶上和身底下都铺盖了一层塑料纸袋。
他小心翼翼地蹲行过去，将脸凑到桶口。
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直扑面庞。
里面有一只大白狗，她身侧还有四条幼犬。
那只白狗和小乖乖太像了，奶奶出门时都叫那桶里的狗为“小乖乖”。
令六儿深感意外的是，爷爷也这么叫，爸爸也这么叫。
今天，那里出现了五六个新生命。
新生命值得被赞叹。
六儿在早上到的奶奶家，中午出门时便是另一番景象。
大白狗带着她的孩子走出了水桶。
桶口前的一小片空地就是它们的乐园。
六儿再次感到了生命的激情。
那只大白狗实在太像小乖乖了。
六儿张口说到：“小……乖……乖……?”
在那犹豫不决中，白狗停下了脚步。
带着孩子们看向六儿，白狗的嘴角颤动。
“汪。”
“小黑，你走了，是去把乖乖带回来了吗。”
六儿鼻梁担上了一抹厚重的泪水。
9
他知道是自己想多了。
真正的乖乖和小黑全在西边园的土沟里。
它们睡了很久了。
眼下的一群狗不过是别人家不要的残余。
在这恍惚之际，新的小乖乖带着孩子靠近了六儿。
六儿朦胧的视界中仅有几个色块。
他俯下身子，想要努力看清它们。
“汪汪！”
连续不断的狗叫声填满了六儿的头脑。
他伸手去触碰它们。
它们反而像受了惊吓。
像是被眼前的陌生人戏弄了。
于是利索的扭过头去，扑腾着脚跑了。
六儿沉默了一阵子。
放空头脑后进了屋子上了炕。
那炕边的纱窗早已换成了透明无瑕的玻璃。
六儿透过玻璃，目光扫向窗外。
院子里的一切都太清晰了。
几条小狗正围在所谓的乖乖旁边。
它们全都躺在独属于小黑的木板上。
木板上的不再是小黑。
而是新的家庭。
凛风刮动叶片。
那群狗头顶的空间属于叶与风。
门外又来了几条野狗。
可是它们和六儿一样，来到门前时也全都愣住了。
它们或许是小黑生前的伙伴吧。
也不知，狗子们再也看不见自己同伴的感觉是怎么样的。
它们有大有小有胖有瘦。
在此时却都摆出了一样的姿势。
它们伸长了脖子，全都直挺挺地静止在门口。
没过了多久，他们也好像明白了什么，全都灰溜溜地跑了。
往后几日，六儿甚至还期待着再次见到那群狗。
因为那一群总比眼下的这一群好。
可惜它们也再没来过。
整日里只有一条新的小乖乖和几只幼犬了。
……
令人欣慰的是，六儿不再对它们有那么多偏见。
他逐渐意识到死去的生命永远是死的，任他怎么想也不会变，倒不如接受当下。
自此，六儿开始尽心尽力为它们服务。
门口的水桶边又多了很多茅草和地毯，到处都沾上了母狗和幼犬的气味。
一个板凳从院子里移了出来，坐落在门前破笼子旁。
板凳上方始终有一个人影，那是六儿。
六儿坐在板凳上，右手搭在铁笼柱子上，即使柱子都掉了锈，他也不肯移开手。
那是他和小黑唯一的沟通了。
这次他的眼睛不再盯着笼子，而是凝视着对面水桶边的另一群狗。
他又一次萌生出了对狗子的爱，就像他爸爸对狗的那种爱。
六儿将这幅画和过去的回忆掺杂在一起，搁置在了脑海中。
他和新的小乖乖的相处时间越来越久，爷爷奶奶也渐渐接受了六儿的所作所为。
最开始爷爷奶奶觉得孙子像是着了魔：他们的孙子成天傻坐在门口。
但时间的流逝告诉他们，小黑死去的残酷事实对六儿的影响的确很大。
好在六儿缓过来了，不然只会比现在糟糕得多。
之后某天一大早，六儿被屋外的嘈杂吵醒了。
他发现屋外来了许多人，不知正围着一个地儿谈论着什么。
六儿穿好了衣服，睡眼朦胧地推开门。
“很好很好，这几条一共多少钱？算好带走了。”
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到了六儿耳朵里。
六儿顿时一惊，虽然眼睛明晰了，但头脑还是混乱无比。
六儿开口问道：“什么多少钱？什么东西？”
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搭理他。
先前发话的男人低下头听到了爷爷嘴里的价格，笑了笑，随后招呼着另一个人付了钱，捧着几个东西走了。
六儿终于缓过神来，他随意低头一瞥，便发现了脚旁边的孤零零的小乖乖。
它的孩子都被带走了。
只留下它自己在喘着气。
10
六儿爸爸嫌家里太冷清了，于是又去城里买了一只狗。
那狗子棕土色的身子修长，打眼一看就活力满满。
他本来只打算在城里养它，可是最近工作忙，累的要命，连自己都顾不上了，更不要说为了狗做些什么了。
无奈，六儿爸爸把这条狗送到了六儿奶奶家，
六儿前几天才刚目睹小乖乖变成孤身一人，这几天就又多了一只狗。
他察觉到周边的氛围越来越熟悉了。
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只孤零零地沉稳的白狗，它被家里人称为“小乖乖”。
还又出现了一只棕土色的狗，充满活力。
这个小乖乖生过了孩子，苍老极了，她不愿意动弹，唯有棕狗可以让她动起来。
六儿的心被紧紧攥住，不断扭动着。
现在这场景和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完全重合了。
棕狗成天跟在六儿身边，六儿一停下，它也停下。
棕狗还喜欢跑出大门，用爪子挠抓那个破铁笼子，小乖乖跟在它身后。
可是，六儿怕了。
六儿不敢直视它们两个，他明白，这两只狗也终将死去。
说不定是病，说不定是老。
时间短暂的重合只会冲昏他的头脑，于是他选择了忘记。
在两只狗奇妙的重聚之后两天，六儿便决定坐车回城，回城里找到朋友和同学，狂欢庆祝假期。
他想要忘掉奶奶家里的两只狗。
可是他也不舍得。
六儿临走时抚摸了无数遍棕狗和小乖乖的脑袋，留下了满满一手掌的狗毛，轻轻掸去后，拖着步子离开了。
离开时，棕狗在六儿脚边飞快地跑，好像并不想让他走。
六儿的面庞早已被泪水完全浸洗，踱动的脚步不时踢蹭到棕狗的身子，可是棕狗不怕，只是义无反顾的跟在六儿身边。
甚至在六儿静静等车时，棕狗也不停的奔跑。
从南到北，从水沟里爬上来又傻傻地跳下去。
11
大巴车到了，六儿迅速上了车，并让司机师傅赶紧关门。
门关上后，棕狗停滞在了车门前，嘴巴不断地一张一合，不知是在咆哮还是在哀嚎。
不管怎样，六儿都只想赶紧离开，他不愿听到任何声音。
六儿特地挑了个靠后的座位。
原来他仍心痛，仍不舍，可事到如今不能回头了。
六儿抬头望见了车内后视镜。
棕狗侧着身子在很远的后方静止不动，更远处一只花白的狗慢吞吞地走向棕狗，棕狗扭头看了看白狗又扭回了头，“汪”了一声。
随后大巴车转入了第一个弯道，后视镜里只剩下了刚经过的拐角墙壁。
……
回到城里，六儿真的忘掉了农村的两只狗。
他和朋友、同学的欢乐充盈着城里的家。
……
长假结束，六儿不再与朋友同学玩乐，生活渐渐变得低沉无力。
六儿发觉自己的内心变得不自在，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放空它了，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。
某天下午，六儿请假回家，他什么也不想干，只想在窗边看看风景。
六儿从楼上俯视下方的花坛，许多野猫肆意奔上奔下，另外还有无数家养的狗仔无礼地向猫群狂吠着。
六儿默不作声，一阵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他看见了曾经习惯见到的狗，听到了许久没有听到的狗叫声，底下的枝叶在不停的摆。
不远下方的枝干交错————又是那个鸟笼。
原以为已经逃离的鸟笼又出现了，困在其中的小乖乖和小黑又出现了。
六儿的眼睛酸涩极了，可是在很久以前会有一双乌黑又明亮的眸子与他对视。
会有一片柔软的毛发为他静待许久。
前一秒还一步步走向“正轨”的生活气息，只在顷刻间便成了一滩烂泥。
狗儿们消失太久了。
他想摸摸狗的后背了，他想和狗儿们一起跑动起来了。
六儿回到城里这么久，因为奶奶家里有了狗，他便习惯性的收集骨头收了几个月，可他却忘记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。
今天他明白了，他需要乡下的狗，需要乡下的流浪者们。
随后他迅速穿好衣服，拎起那袋子骨头，数好了钱，下楼向车站狂奔而去。
途中，六儿的泪水一刻不止地向下淌着，可是他的嘴角却也一刻不停地向上扬着。
他的脑袋斜靠在窗边，绿色植被在窗外一掠而过。
飞快飞快地走，飞快飞快地奔驰。
六儿想起了爸爸的一句话：“你看那小狗儿的脸，跟个小土匪似的，但他一吐舌头，嘿嘿，那是正晌的太阳！你看看那小狗儿的尾巴，一摆一摆打着桨呢。”
到了地方，六儿带着风干的泪痕猛地冲下车，一直狂奔到奶奶家大门口。
寂静一片。
六儿没有看见门口那两只熟悉的狗。
他收住了笑容，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思想。
他脸色木然地走到西边园，好像已经预料到了。
土沟里又多了一堆土。
但是为什么只有一堆呢。
六儿暗自发问，可是内心却没有任何波动。
他走进屋子，爷爷奶奶被吓了一跳，以往他都会提前打声招呼要回家，可这次悄无声息地就回来了。
六儿问到：“都没了？”
“唉……是啊。”
“怎么没的？”
“一个吃了脏东西，前两个星期病死了。”
“哪只？”
“棕的。”
“……小乖乖呢？”
“唉……”
“怎么了？”
“北边大院子里呢，不是我不想说……”
“……怎么了？”
“掉井里了。”
“掉……”
六儿不再说话。
12
六儿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，若无其事地走出大门，来到马路边，四处张望了一下，扭头向着北边大院子里走去。
他来到大院门口，走了进去。
他看见了那一口井，便朝着那儿挪动步伐。
来到井口，六儿俯下身子，双手紧紧扒着井边，探出了头向地下张望着。
这井底的水都干了，就剩下几片叶子，但也碎了七七八八，除了这些再什么也没有了。
六儿失望地抬起头，原路返回。
回到家，六儿奶奶正在门口等着他回来，见六儿回来便起身来接。
“奶，那儿没有啊。”
“我们早弄出来了，哎哟你……”
“那在哪儿啊？”
“你这孩子，这么犟呢，你……”
“在哪儿啊！？”
“唉……在水底下都发臭了，没人敢弄，扔了。”
六儿瞳孔放大，全身都发了软，踉跄地跑回大院，想从井里得到点什么。
他捡了两根木枝，胳膊伸进井口，那真是太可笑了，居然想捡起井底的叶子。
六儿索性将木枝一扔，从井口边胡乱地抓了几把枯叶，将它们带回了家。
再次回到门前时他无视了奶奶等人，径直走向西边园。
近几个月农村铺新路，曾经的泥土地都要修成水泥地，但因为六儿奶奶家门前距离不够，所以必须要把西边园截去一部分，从西到北一条直道，西边的枣树柿子树都要砍去。
六儿抬头看去，头顶的鸟笼已经消失了，光秃秃的树枝没剩多少了。
只剩下了不到一半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。
六儿捧着枯叶，一点点靠近土沟里的三个土堆。
“哗哗哗”
他将叶子倾倒在土堆上方。
他感到十分不对劲，刚才明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，现在鼻子有点酸还有点痛。
六儿缓缓低下身子，想用手撑住地面，摸摸它们。
一个红银掺半的物体进入了他的视线。
那是小黑的铁笼子。
六儿伸手触碰它，也在那一刻，笼子引动了他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六儿艰难痛苦地大口喘着气。
“小黑啊……乖乖……”
“啊……我他妈惹了谁？谁啊！！全没了……没了？没了没了！！！！！”
四下仅剩下六儿剜着土，无力地用手扇打自己的脑袋，嘶吼着。
他的身体被自己的内心撕裂，双手抓住的不是土，是自己的命根。
三个土堆和覆盖着的叶子，被六儿胡乱的拍打着。
13
又是半年过去。
六儿又回到城里上学，好像一切都步入正轨。
一天早上，六儿习惯性地去往楼下猫居处看看，在那里只有流浪猫会被接纳。
他照常进入到猫群中，但因为大部分猫都怕生人，随意地绕了两圈后便撤了出来。
他向前走了几步，突然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。
六儿一转身，发现有两只猫跟着他，它停下了脚步。
那两只猫一黑一白，黑色的居然不怎么怕人，小心翼翼地靠近六儿，最终停在了六儿双脚之间。
六儿只觉得好玩，顿了顿，随后跨过它的身子，继续向前走。
可是黑猫紧跟其后，不愿意离开。
六儿蛮有兴趣地轻声问道：“小猫你想干什么呀？”
黑猫喵了一声，转身离开。
傍晚，六儿放了学，又来到了猫居处。
远远地背着车灯的光线，两只猫向六儿投来了黑色的影子。
六儿怔住了，它们的身影好像在那里出现过，随着一声猫叫，六儿的泪水又好似失了家的流浪者，漫无目的地流下。
他们两个，好像十年前的它们俩。
更新时间：2025-01-24 20:55:04